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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曾经的国定贫困县到福建省“十佳县”——武平林改十五年

2017-07-10 07:20:11 本报记者 赵 鹏 来源:人民日报  责任编辑:林晨   我来说两句

  武平县万安镇捷文水库。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摄

  武平县捷文村村民李桂林展示领到的林权证。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摄

  武平县林农在种植基地观察铁皮石斛的长势。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摄

这是一场被称之为“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中国农村的又一次伟大革命”的改革。

这是一场被期之以“要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样,从山下转向山上”的改革。

这是一场让中国1亿多林农林权明晰到户,实现了“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的改革。

这是一场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不砍树也能致富”理念深入人心,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改革。

这场改革的源头,就始自闽粤赣三省交界处的福建武平县。

“无主”的山林,禁不住的乱砍滥伐

与共和国同龄的李永兴,在武平县林业局采购站干了20多年。1999年,在龙岩市的林业经营体制改革中,李永兴被买断工龄、提前内退,回到老家万安镇捷文村当了村支书。村子不大,5个村民小组、164户、632人;山林不少,2万多亩,人均30多亩。与福建很多山村一样,捷文村祖祖辈辈靠山吃山,然而让李永兴一上任便头疼的是,这山吃得让全村差点成了“寡妇村”。

话还得从头说起。新中国成立后,集体林权制度经历了四次大的变动,先是土改时期的分山到户,然后是农业合作化时期的山林入社,接下来是人民公社时期的山林统一经营,后来就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林业“三定”——划定自留山、稳定山权林权、确定林业生产责任制。

资料显示,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全国集体林区蓄积量在300万立方米的林业重点县,由50年代的158个减少到不足100个,能提供商品材的县由297个减少到172个。全国第三次森林资源清查,南方集体林区活立木总蓄积量较第二次清查时减少了1.8亿多立方米。也正因此,国家出台林业“三定”方案:稳定85%林权为集体所有;划定15%为林农自留;确定集体林要由村集体所有,由村集体分配至每户负责管护,各有各的责任区。

缺少收益权利,却担管护责任,导致林农根本不愿意去管理,甚至出现极端现象——“山林被放火,群众笑观火,干部去打火,领导气得直冒火。”

在实行集体林统一经营的年代,集体林砍伐销售采取的是计划经济办法,由当地林业局统购统销。林业部门定好一个价格向村里采购(俗称山价款),村里再组织村民或村里的林场采伐。而这个山价款中还含有一部分要作为村集体收入,最后林农实际到手的收入不多。而林业局采购来的木材销售到市场时,依据的又是市场价——这就是“剪刀差”,差出来的这些利润,要养林业系统职工,也是县财政的来源。据资料显示,像武平这样的山区林业县,最高峰时“木头财政”所得,占当地财政收入四成以上。

直至21世纪初,由于既没收益权、又不走市场价,人称“八山一水一分田”、中国南方重点集体林区的福建,虽然没有出现大规模乱砍滥伐的现象,但占全省面积八成以上的山却是一片死寂:占了全省人口总量七成以上的山区林农,收入与沿海居民差距逐年加大。据统计,1991年时福建南平、龙岩、三明、宁德4个山区市地区生产总值占全省比重为33%,到2003年下降为22%;沿海与山区的城乡人均收入比1985年时为1.87∶1,到2004年时扩大至2.73∶1。

于是,但凡家里急需现金,林农就跑到山上集体林中砍上几棵树。你也砍、我也砍,“虽说是插根扁担都发芽,但基本上是长不到碗口粗就被砍光了。”李永兴回村的那一年,因为盗伐,全村就有10人被抓、7人被判刑。只要听说森林公安来了,村里很多男人都闻风“跑路”,捷文村因此落下个“寡妇村”的名号。那个年代,放眼整个武平,严重的乱砍滥伐现象,令县委、县政府焦头烂额。

为此,龙岩市率先进行“放开林木经营权”改革,全市林业系统“自己砍了自己一刀”:全面取消林木统购统销政策、裁撤全部乡镇采购站,把“剪刀差”还给林农。可市场价的利润到了村里,在有的地方又成了村干部截留乃至瓜分的“肥肉”,落到林农手中的仍是“零头”。

李永兴正是由于乡镇采购站裁撤而内退回村。他担任村支书后一查账:10余年间,林子被砍了无数,村集体账目竟还倒欠28万元!一怒之下,李永兴提议解散了与原村两委成员有着纠缠不清利益关系的村林场,组织村干部白天值班、夜里设卡,坚决杜绝盗伐集体林势头蔓延。结果,这得罪了村里一些“吃木头”的地痞,一天晚上有人酒后闯进他家,用四楞铁打伤了他的右臂。10多年过去了,至今伤痕仍在。

闽西盛夏,忽而浓云,忽而疾雨。隐隐的雷声中,期待着一道闪电。其时,正处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冲击中的福建,也在酝酿着一场惊雷。

林改等来发令枪响

1999年1月7日,龙岩市委1号文件提出“深化林业经济体制改革”。当年7月,市林委在给市人大的《关于深化林业经济体制改革的报告》中,提出“林权改革”。这份连红头文件都算不上的报告,成了武平县开展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唯一依据。

我国的“林权”,是指“林地所有权和经营权、林木所有权和使用权”4项权利。2000年,国家林业局推行换发全国统一式样的林权证,但此次“换证”仍只是对以往集体林再次确权为集体,产权问题上并未松动。

2001年5月,福建省林业厅组织开展换证试点,武平县被确定为试点县之一。

“要试就试出点新东西来,最好要在产权制度上做点文章。”时任武平县委书记、现任福建省林业厅副厅长的严金静说。他讲的“试出点新东西”,就是许多林农一直想说却没敢说出来的“把集体林权分到户”。

当年7月的一个晚上,李永兴到邻村串门,恰好遇到县林业局和镇里干部讨论“到底选哪个村试这件事情”。这不正是整顿村里林业秩序的好机会嘛,李永兴当即向镇领导表态,捷文村愿意试点。

捷文村,就这样意外地走进了历史的画卷。

不出李永兴所料,回到村一说分山、分林,全都同意,而且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根据县林业局和5个自然村群众的意见,整理出了一套分配方案:四权中,林地所有权仍归集体所有,其它三权归林农;户户都要分,期限为50年;界线以当年集体林时每户的责任区为依据;村里的公益林一起分配,专门用于对新增人口和林地面积较小的人家进行“补瘦”;按山林肥瘦程度分为四个等级,每年每户每亩向村委会上交0.5至1.5元的林地租金。之后,又用了不到两个月,村两委带着测绘人员走遍全村每座山头,为全村164户人家勘定分界、勾画四至。

2001年12月30日,第一本清清楚楚标注着“林地使用权、林木所有权和林木使用权归林农自己所有”的新式林权证在捷文诞生了。

林权分了、林权证也发了,然而无论对县委、县政府还是对李永兴而言,真正的考验其实才刚开始。

李永兴急的是扛起守好这片青山的责任,所以得选个得力的搭档。他选中的是钟泰福。钟泰福以前也当过村干部,因为看不惯原来村两委的做法,干脆自己办了木材加工厂,一年收入七八万元。“要当村主任,就得先把你的这个厂子关了。”虽说钟泰福并不参与乱砍,但村民盗伐的木材有不少就是在他这个厂加工后卖出去的。

集体林统一经营时代,盗伐成风,如今把林子分下去,会不会更加刺激群众,真的“一夜砍光”?严金静的担心也是如此,而这也正是考验这场改革是否对路的关键问题。果然,麻烦来了,省里一位相关领导专门打电话来查问此事,之后撂下一句:这么做会不得了的。

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为此派出多批人马到捷文和其他试点村调研,形成调查报告,几上几下,多次讨论。2002年4月,武平县委、县政府正式出台《关于深化集体林地林木产权制度改革的意见》。在既没有上级授权、也没法律依据、更没其他地方经验做法参考的情况下,武平“抢跑”了第一步。

两个月后,2002年6月21日,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同志带着省直相关部门负责人,专程来到已经在每个乡镇铺开林改试点的武平县调研,给予充分肯定。“林改的方向是对的,要脚踏实地向前推进,让老百姓真正受益”“集体林权改革要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样从山下转向山上”——时任省林业厅厅长的黄建兴,至今依旧清晰地记得习近平同志考察时在现场作出的指示。

由此,中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在福建拉开序幕:2003年,福建全省推进集体林权改革;2006年,福建深化集体林权改革并得到中央认可;2008年,全国集体林权改革全面启动。

“从山下转向山上”,激活连串配套改革

“事实证明,‘一夜砍光’是过虑了。从林改那年起,捷文村再没发生一起盗伐乱砍。”李永兴说。2001年,武平县近330万亩林地林木总蓄积量为900多万立方米,2016年增长到2100多万立方米,15年间增长了一倍多!

林权改革在释放强大生产力的同时,也触发了一道道新难题,但这开了弓的箭再没回头。

第一道难题:造林的钱哪里来?

分到山后,林农纷纷上山植树造林。上级下达的造林计划,远远跟不上群众的热情。“2003年和2004年两年计划数是1.5万亩,2005年群众造林超过4万亩,2011年超过9万亩。”武平林业局副局长吴吉富,其时最发愁的是树苗不够,只好不断给省林业厅打报告要求增加计划、增调树苗。“以前我们只从江西调过,后来几乎把南方其他省份都调了一遍。我们自己的育苗基地面积,也累计扩大了4倍。”

种树的钱从哪里来,成为制约林业发展的一个瓶颈问题。

造林大户一般拥有200至300亩山林,每亩要种220至240棵,一株杉木苗大约1元,总共算下来光苗木成本就六七万元;当时人工费每天每人80元,一个造林季节,每户仅成本就在10万元以上。

没钱怎么办?武平县提出了“担保贷款”思路:2005年,武平林业局成立了林权贷款担保公司——由县政府累计注资240万元,再由银行5倍放大。可操作了几年效果并不理想,只贷出28户。症结在于一旦发生贷款风险,银行也好,公司也好,都难以处置林木资产变现。2013年,武平县再度创新,成立了林权收储担保中心。与前者不同的是,后者既能操作专业林木资产评估,也可提供林权流转服务。更关键的是,发生风险后可以将被抵押的林权进行收储,通过采伐或再次流转实现林木资产变现。

有了风险资产处置能力,银行闻风跟进。至今已有4家银行与武平县林木收储担保中心签约,条件也正准备从“一贷一年”放宽至“一贷三年”,放大比例也考虑扩大到8倍。短短3年,已放贷530多户、6000多万元,其中捷文村就贷了110多万元。这一做法,福建已普及推广,至今全省已建立223个林权流转平台、38家林权收储机构、200多家林业调查等中介服务机构。福建还率先在全国推出贷款期限长达15至30年、月息在6‰以下、具备第三方支付功能的“林权支贷宝”。

第二道难题:林子如何变成“摇钱树”?

2013年7月25日上午,武平在捷文村举行林权直接抵押贷款开贷典礼,50多岁的村支书钟泰福与其他5位林农,第一批与邮政储蓄银行武平支行签订了林权直接抵押贷款协议,得到了4万至10万元不等的贷款。

贷款虽然拿到了,但钟泰福一贯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钱多就多买苗种树。而隔壁乡镇拿着抵押来的资金加上补助,通过大户带领林农合股办起各种林业专业合作社,一路风风火火。甚至有外地企业主跑到捷文买林租地,成为全村最大林业种植户,而捷文村人却依旧“单打独斗”。实际上随着分山到户,就如同当初分田到户一样,山林流转、规模经营、专业合作,同样是山林最终能变成“摇钱树”的不二选择。

“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钟泰福至今还在后悔。

捷文村当然也有不甘心的,李美元就是其中一个。今年不到40岁的李美元,是早年全村第一个去广东打工的年轻人,不但赚了一些钱,更练就了对市场敏锐的嗅觉。2006年,李美元闯荡10多年后回到了老家,“种树也一定能致富!”这一年,武平县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幅连续第三年高于城镇居民。但李美元的估计又过于乐观了,在此之后连续5年,武平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幅再度低速徘徊。

不过这倒也给了李美元机遇:他连续6次成功流转本村其他村民的山林,再加自己手上的,总共近700亩,是捷文村的第二大户。像他这样的大户,捷文村共有7位,平均林地规模五六百亩。当初林改时,捷文村164户、平均每户125亩,如今这7户所拥有的可采伐林地面积,占到全村1/4以上。靠林吃饭的户数越来越少、平均种植规模越来越大,资金足且专业性强,他们成为林改后诞生的新型林业经营主体。目前,福建省共有新型林业经营主体4500多家、营林面积1100多万亩,参与农户近20万户。

随着新型经营主体的涌现,2011年至2016年,武平农民人均纯收入增幅再度连续超越城镇居民,最高一年增幅高出5个百分点。

2012年,李美元被选为捷文村主任,与钟泰福搭班子。就在他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又一场新的改革,落到了肩上。

不能砍树之后

由于环境优良,2012年底,新建的捷文水库成为武平县唯一的饮用水源地,周边的山林被县里划定为“县级生态林”。树,不能砍了。

2012年,福建提出建设“生态文明示范省”。不砍树也致富,成为福建谋发展的一道最新课题。由此,福建不断收紧林木采伐政策:商品林中杉木采伐年限从16年延长到26年,松木采伐年限从21年延长到31年,位于重点生态区位的977万亩商品林被限伐……为此,相当一部分曾投资林业的福建林农,必须作出利益牺牲。

所谓“县级生态林”,是武平县先于省里一步,对捷文水库实施一级水源地保护工程,将其周边3万余亩山林按“生态林”进行保护和禁伐。但因没有划入省级或国家级生态林范围,所以他们只能“自掏腰包”,对这片3万多亩林地的业主给予生态补偿,平均每户每年每亩6.75元。这其中就涉及捷文村40多户群众,包括李永兴。

李永兴从村支书岗位退下来后,被聘为水库管理站站长。他有300多亩林地被划入生态林。之前当支书、后来当站长,李永兴没太多的时间好好经营林地,因此全都是天然林,每亩只能出3至4立方米杂木。杂木价格不高,每立方米最多500元;要是经营种植杉木的话,每亩少则可出7至8立方米,人工抚育好的话可以出到12至13立方米,杉木价格每立方米至少1000元。杉木采伐周期为26年,中间每10年还可有一次间伐。如此一算,损失可想而知。

保护生态是没错,可是具体到让每个林农牺牲自家的利益来承担,工作自然不好做。李永兴又成了这次改革的“突破口”,“你是党员,又是老书记,你得带头签字。”钟泰福冲着李永兴没二话。县里也适当放宽政策,特批达到采伐年限的4户林农间伐了一次。至今,捷文已有80%以上的林农签字同意。去年,福建省又开展重点生态区位商品林赎买等试点工作,省市县三级每亩补贴达到2000元。

当初拥护林改,是奔着致富,这点补偿当然远远不够。

钟泰福带领102户村民成立合作社,取名为“绿富”。他盯准的是林下经济:发展阔叶树育苗、养蜂、种花、栽中草药……而这正是福建省“机制活、产业优、百姓富、生态美”的生态文明发展战略中“点绿成金”的秘诀。“每个项目经过验收后,都会有多种扶持与补贴。”据钟泰福介绍,捷文村拿到林下经济项目补助累计已超过100万元,5个自然村因此全部修通了竹山便道30多公里,由此仅运输竹子成本就能下降八成。2016年,捷文村绿富合作社毛收入1600万元,平均每户近16万元。

不过李美元觉得钟泰福“胆子还不太大、视野还不够远”,他最羡慕的是“云礤村模式”。

武平县城厢镇云礤村就在捷文村的隔壁,村里的山林先后被划入省级、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连间伐也不允许。结果全村40多户林农陆续搬到县城谋生。但划为保护区,经过10余年休养,山美了,水清了。2014年,武平县引进江西一家企业投资1.3亿元建成梁野山公园,如今已是5A级景区。40多户云礤人又全部搬了回来,吃起森林旅游饭,80%被林业部门评为“森林人家”——给予统一装潢、统一价格、统一灶具等补贴。“现在我们40多户,家家都买了汽车、盖了新房,一年纯收入至少15万元。”云礤村党支部书记钟尚明告诉记者。

“‘不砍树也致富’,其实就是发展生态经济。”李美元脑子灵活:捷文村有山有水,也可以发展生态旅游。这一设想得到了村民的支持。如今,合作社的林下经济发展起来了,旅游规划也已经请人做了……

弹指15年,山河焕然一新。林改前为国定贫困县、农民人均年收入只有3000元的武平县,2016年农民人均年收入达到1.3万元;全县财政收入增长近10倍,还跻身全省发展“十佳县”。

在这个中国“林改第一县”里,在这个领取了第一本新式林权证的地方,新一代的武平人,又有了新梦想。就在他们的眼前与身后,那大片大片的“福建绿”,正在向全国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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