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沙镇,镇街长不过七百米,居民不过六百人。一条公路从镇上穿过,公路里的房屋依山而建,除了几幢不高大的预制结构房屋外,其余就是土木瓦房和板壁房,还有几间篱笆茅草房瑟瑟地躲在其间;外面是清一色的吊脚楼。沙镇位于长江西陵峡南岸,着名的流来观就坐落在江边,沙镇人一出门就望得见它那古朴苍老的房子。镇街对面的一条小河叫青干河,它以不疾不徐的清雅之态注入长江。街,流来观和小河的出口构成三角形,三角形的空白处就是如银的广袤沙坝,沙镇的称谓由此而来。清早的街上炊烟袅袅,人声鼎沸;中午,沙坝在狂劲的江风的肆掠下使小镇的上空灰沙漫卷;傍晚,如血的夕阳洒在行人的脸上。 那时候的沙镇,人心淳朴厚道,人人之间充满了情谊和信任,夜不闭户,老少无欺。(当时的沙镇人只有在字典里和老人的故事里才知道尔虞我诈、奸狡巨猾这些词语。)人们普遍都穷,家无闲钱。家里有在单位上班的,日子显得好过些,给单位打短工的次之,但也没有真正揭不开锅的。穷苦点的人家因娃儿上学、家人生病,向宽余点的人家伸手借点钱,没有吃过闭门羹的。 可是就在那时,街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败坏了小镇的声誉。所以说,很久以来出现的这件仅有的事才得以储存下来,经过人们的改编,形成了现在这么一个故事,在现在已经繁华了的沙镇上广为流传。
故事的主人公叫韩广大,住在街中的一间瓦房里,他在外贸站里做短工,老婆也临时找点事做,维持着一家老少七口人的生活。外贸站离他家约三百米,他每天早上骑着一辆自行车上班去,日暮时分骑着自行车回家。镇上虽说有一条公路,但车辆却十分罕见,偶尔过辆嘎斯车或拖拉机,人们就站在门外观看。自行车也出奇的少,除了韩广大有一辆外,街道居委会里有一辆。韩广大每天骑着它上下班从街上经过就成了令人眼热的一道风景。说起这辆自行车,除了韩广大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得来的。他说是自己买的,可是谁信哪,都是老街坊了,谁家的底细不清楚呢,日子殷实的搬运站的郭站长每天要到两里以外的站里上班,连他家就没买自行车,韩广大是什么人,靠打短工过日子,一个月难得打一次牙祭,他买车,糊弄谁呀!韩广大后来又说是亲戚家给的,他家有什么阔亲戚可以送他自行车呀,绝对没有,这一点也站不住脚。他又说是他用搜集来的零部件自行组装的,这更是大白天说梦话,那个年代你能捡到自行车的零件吗?后来再说起自行车,韩广大就缄默了。大家不会相信他的任何话,但是相信一条,他不会是偷来的,当时谁的自行车被盗可是惊动全县的大事,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哪。韩广大像宝贝似的爱着它,使唤着它,可能是想到大家对它的种种疑虑,他连什么人都不许碰它,即使自家的孩子也不例外。 他下班回家,将车搬进屋里,翌日早上从家里搬出。因为这辆车,韩广大人也变了,镇上的人们对他产生了看法。 那时候的人们对新鲜事物不会像现今这样表现出格外的好奇。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怎样很好的填饱肚皮,对其他事情从经济基础上讲不可能产生应有的冲动。但是,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随着有人类以来,它就强烈地附着在人身上,占据了人的大脑和心灵。尽管在那时候,如果说某个人对韩广大的宝贝自行车产生了莫名的兴趣,也就不会那么奇怪了。有一个与韩广大邻近的居民叫王魁声,家里拥有小镇里唯一的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凭着这台手扶车,有一天转起了脑筋。也是他手痒,也是他虚荣心作怪,(他认为人家韩广大多体面多风光啊,摆弄那辆自行车跟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一样,他呢,握着手扶车的车把子就他妈的像一个卖苦力的工人和农民,这哪跟哪呀!)那天他登进了韩广大的房门。他们两家是好多年的世交,他们祖上就你来我往,到了他们的父辈关系更加密切,就差三跪九叩首了。
到了他们这一辈,更是将传统友谊发展到极致,小时候两家小孩儿玩的是形影不离,韩广大和王魁声俩比亲兄弟还亲,别说打架,就是脸也未红过。到了他们成家,娶了媳妇,还要撇下媳妇俩兄弟同睡一榻,被老人家呵斥了,被邻里取笑了才作罢。有了这样的背景,王魁声才有理由冒出这种想法;况且自家还有一辆冒黑烟的自动车呢,总比韩广大那辆用脚力的破自行车显得先进!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向昔日的好友开这个口,有多大把握他还吃不准。自从韩广大有了这自行车,他们的来往就逐渐少了,王魁声看出来韩广大有时侯有意的躲避着他。想到这层,王魁声想将迈进韩家的脚步收回来,却被望见他的韩广大叫住了:“魁声,今儿真是稀客哩,快来坐。”装烟倒茶过后,问道:“你来有么事吗?”王魁声打量着这间熟悉的房子,主要的是在搜寻着自行车藏身的地方:“你的自行车呢?”韩广大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自行车?自自行行车坏啦。”“坏啦?怎会一下坏啦?你刚才不是骑回来啦吗?”“就就是刚才坏的。”韩广大怕他不信,将他带到放自行车的后院。果然,王魁声看到的是一辆坏了的自行车,一只车轱辘挂在墙上。王魁声在韩广大家又坐了一会儿,问他几时修好了再向他借。韩广大咕咕噜噜地应了声。 过了几天,王魁声果然又来向韩广大借车,车还是坏了,一只车轱辘被挂在墙上。 事情过了很久,两家都把这事忘记了。转眼到了冬天,韩广大的媳妇又怀上了,还有几天就要临盆。韩广大的本家韩老太是小镇上有名的接生婆,他提前半月买了礼物送了去。到了他媳妇发动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赶到韩老太家,看见她家里坐满了人,原来她这几天正患痢疾,有好几天没进食了,躺在床上,黄皮刮瘦,气息奄奄的。韩广大连声说:“坏啦坏啦。”来看视韩老太的人们一下子将注意力转到韩广大的身上,七嘴八舌地为他出主意想办法。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眼下只有用王魁声的手扶车将韩广大的媳妇运到十几里外的卫生院去。韩广大像木疙瘩一样坐在那里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这期间,有人将韩老太家的情形赶去告诉了王魁声。 韩广大来到王魁声家门前,忧豫了老半天,终于敲响了房门。王魁声将韩广大迎进屋,问道:“这晚啦你来有甚事吗?”韩广大硬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道出了他的来意,然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王魁声的嘴巴。 “坏啦,今儿下午刚坏,”王魁声说完,又怕他不信,将他引进停车的院坝。果然,韩广大看见的是一辆坏了的手扶车,一只车轱辘挂在墙上。 后头要补充的是,韩广大的媳妇被安然无恙地送进了卫生院,不是用的王魁声的手扶车,而是人们用临时做的一副担架一溜小跑抬着去的。 韩王两家从此再没有往来,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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