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田螺姑娘
2014-06-16 23:07:10 来源:百花文艺网 责任编辑:陈颖 我来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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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百三郎一大早就赶着鸭群来到田地里。百余只鸭子嘎嘎嘎叫唤着,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四周分头散去,它们短短的嘴已迫不及待伸向眼光锁定的草籽、蚯蚓和田螺。百三郎看着鸭群眨眼间扩散到草丛中、沟渠边,心里的喜悦也像涟漪一样荡开了,想起几个月前从永定奥杳来到这里,鸭群还不上一百只,昨天下午他细细清点了一遍,现在已经有一百二十五只了,母鸭带小鸭,嘎嘎嘎,小鸭也成大鸭了,嘎嘎嘎,这一声声的叫唤叫得他心里麻酥酥的,离开家乡和新婚妻子的辛苦与不舍,在这时候全都得到了补偿。 那只鸭王咬到了一条长长的蚯蚓,硬是把它从草丛里揪出来,咬断一截,往旁边一甩,两只小鸭立即应声扑上去,鸭王很有成就感地晃着脖胫,轻轻叨起一只小田螺。百三郎把这只鸭王叫作“公王背”,奥杳地形像是一艘大船,隐藏在深山中蓄势待发,山势连绵,五个山背有如五虎显威,或疾走,或慢行,或飞奔,或蹲下,或站立,形态逼真,他家就在奥杳公王背下面的四角楼里。这只“公王背”在奥杳时就比较显个,从奥杳翻过山就是南靖县境内了,经文峰、曲江、塔下、下坂一路走来,它总是昂首走在鸭群的前面。百三郎想,这群母鸭大多开始下蛋了,等到鸭蛋攒了两箩筐,他就可以挑到芦溪圩去卖,同时小鸭在长大,部份老鸭也可以卖出去,等小鸭长成大鸭,又有雏鸭出世了,这样鸭群一直壮大,鸭蛋源源不断地换成银子,也许几年后,他也能造起一座楼了。离家的前一个晚上,他对巫十娘说,他要建造一座楼,公王托梦给他往东南方走,他就能发财。巫十娘的眼里虽然已经没有了羞涩,却还是不大敢正面直视他的眼睛。这个月光泛白的夜晚,四角楼里人声寂廖,百三郎压低声音说着他的梦想,巫十娘却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钻。临近天亮,百三郎阖眼睡了一会,猛地醒来时,床上已经空了一半,巫十娘下楼生火作饭了,他也连忙翻身起床。和父亲一起吃早饭时,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看着碗里的白粥,筷子一下一下地往嘴里扒着饭。父亲叫作贵希,岁数不大,但繁重的农事劳作,已使他佝偻着背,显得老气横秋,他放下饭碗,对百三郎说:“多吃点,吃饱点。”百三郎点点头,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他知道今天巫十娘多放了一把米,要让他吃饱一点,但他吃得比平时还少,心里堵堵的怎么也吃不下。当他戴着竹笠挑着箩筐走出四角楼的时候,眼光在竹笠下热切地寻找巫十娘的身影,可是没有发现。父亲已经帮他把鸭群赶到楼前的谷埕上,他接过父亲手中的竹鞭,眼睛的余光瞥到站在楼门后的巫十娘,只是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那双眼眸射出的热量,但是他还是没有回头,手上的竹鞭一抖,鸭群像泥浆一样向前涌动,他抬起脚迈出了第一步…… 日头在山岽上升起了一竿多高,地上的露水早已晒干,百三郎在地上坐了下来,感觉身体要散架一样,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眼前老是晃着巫十娘的影子,这些时日以来,他曾托路人捎了口信回奥杳家里,告诉父亲他在南靖一个叫田寮坑的地方住了下来,搭了两间茅棚屋和一间鸭寮,父亲也托人捎来口信,家里一切都好。彼此都没有提及巫十娘,儿女情长,本来也不宜公开,只能深埋心里,不知为什么,百三郎昨天想巫十娘想得特别厉害,翻来覆去地把床板弄得咔嚓咔嚓直响,半夜里他听到茅棚屋外面有一阵可疑的脚步声,他无法判断是过路行人还是偷鸭小毛贼,悄悄摸起身,从床下抓了一根扁担在手上,轻手轻脚走到窗棂前往外望,山谷间一片白烨烨的月光,虫吟鸟鸣,轻幽地此起彼伏,他的眼光从田埂路扫到鸭寮,怀疑是自己幻听了,这四周并无脚步声,也没有异常的影子,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安宁。百三郎悬起的心落了下来,放下扁担走到屋外呼吸了几口气,顺便走到屋角的尿桶前方便了一下。回屋时他看到放在地上水桶里那只大田螺从桶沿爬了上来。这田寮坑多的是田螺,鸭子吃得欢,他也爱吃,每天捡一些田螺放在水桶里吐水,隔几天就炒一盘田螺,放一点姜片和辣椒,炒出来的田螺香喷喷,非常下饭,下酒也是绝好的佐料,前些天捡到一只特别大的田螺,甚至比鸭蛋还要大,舍不得吃它,就一直把它养在水桶里。这时它爬到了水桶上方,伸开厣片,像是张大眼睛望着百三郎,他心里蓦地一震,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田螺姑娘”的传说,他想这倒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啊,田螺变成姑娘为你做饭洗衣,然后嫁给你,做梦也想不到的美事。他弯下腰把那只大田螺抓起来,放到桶底的水里,说你要是能变成巫十娘就好了。重新躺到床上,百三郎的思绪就在“田螺姑娘”和巫十娘之间穿梭往来,当然更多地落在巫十娘身上,她身上的气息从奥杳方向徐徐飘来,飘荡在茅棚屋里……百三郎眯眼看了一下日头,索性闭上眼睛躺在草地上。奇怪,眼睛一闭上,巫十娘的影子就浮现出来,就像那田螺慢慢张开厣片。突然,“公王背”发出尖锐的一声叫唤,几只鸭子随即叫成一片,百三郎从地上翻起身,看到一条水蛇嘶嗦一声,飞一般没入水草丛中。这片田地基本上是他的鸭群的领地,其它入侵者不是命丧口腹,就是狼狈逃命。百三郎眼光扫视了一遍他的鸭群,感觉像是检阅一样,田地间水沟边到处是他的兵将,生机勃勃,嘬声一片。 百三郎每天的安排差不多都一样:一早起来放养鸭群,带着前一晚上备好的饭包当作早饭,一边放任鸭群觅食,一边开垦山地、种植浇灌,中午时分赶着鸭群回茅棚屋,做午饭吃了后,收拾一下房屋内外,有时稍微歇会儿,就又扛着锄头或带着砍刀下田上山去了,傍晚时再回来把鸭群放出去,他也在田地里做些轻巧的活,待到日头落山、暮色四合之际,赶着鸭群回去——如果是在奥杳家里,这回去之后他就可以安闲享受巫十娘(当然以前是母亲)做的晚饭,然后在水井边美美地冲个澡,然后走到楼门厅和老人、同辈人拉呱一会,就可以上楼睡觉了。现在他没这福份,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一个人,牧归的鸭群安顿之后,他得给自己做饭,然后一边抬头看星星月亮一边低头吃饭,吃过晚饭,提水洗过身子,四周围检查巡视一遍,然后上床睡觉。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心里总是想,总有一天,巫十娘会来到身边,楼会建起来,这日子就不一样了。今天百三郎没带饭包,肚子饿得直叫,但他还是锄了两垄草,砍了几根毛竹,看着他的鸭子们大多吃得肚子滚圆,便往空中抖起竹鞭,说:“‘公王背’,叫大伙转起回家喽。”“公王背”嘎嘎叫了几声,鸭子们便缓缓聚拢过来,往茅棚屋方向走去。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饿着肚子的百三郎感觉脚步都有些发虚了,想到回去还要生火做饭,那脚抬起来就显得格外沉重,要是那田螺真能变成一个“田螺姑娘”就好了……他立即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敢想!就在这时,他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一股饭菜的香气扑进了他的鼻子,他全身震奋起来,没错,是饭菜的气味,但是他随即又否定了自己,世间上真的会有“田螺姑娘”吗?哪里来的饭菜香气,只能是幻觉吧。他拖着脚步走到茅棚屋前,鼻子不由又抽动了一下,不,分明有一股真真确确的香气。他猛地推开柴门,看到土灶台上摆着饭甑,米饭的香气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他记得早上离开时饭甑是搁在那张四脚桌上的,此时桌上还摆了两盘菜,他的眼睛一下瞪大了,饭甑里白花花的米饭,桌上一盘煎鸭蛋、一盘笋干炒腊肉,他又眨了几下眼睛,生怕是看错了,双手端起饭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用手抠了一团米饭塞到嘴里,真的是米饭,他的心狂跳起来,原来真有“田螺姑娘”啊! 那只养田螺的水桶里,只有小半桶水,没有了那只特别大的田螺。莫非就是它变成了“田螺姑娘”?百三郎的心跳霎时要窒息了,他转了一圈身体,瞪大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可是一切似乎都是旧模样,哪个“田螺姑娘”隐藏在哪里呢?他真的饿了,顾不上继续寻找,把饭甑放在桌上,取碗盛饭,大口吃起来。米饭绵软,那煎鸭蛋黄白鲜明,香气袭人,百三郎几乎是往嘴里倾倒,一碗饭眨眼间吃完了,真实的饭菜在肠胃里快活地蠕动着,他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这世间上还真的有“田螺姑娘”啊…… 百三郎又装了一碗饭,刚扒了一口,听到身后传来卟哧的一声轻笑,身子颤抖了一下,手上的碗差点掉到地上,他猛地转过头,只见巫十娘从竹帘后面走了出来。 “你,原来你就是‘田螺姑娘’!”百三郎高声叫道。 巫十娘抿着嘴,含笑不语。 百三郎向她扑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腰,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说:“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一大早从奥杳走来的。”巫十娘细声地说。 “我还以为真的有‘田螺姑娘’……”百三郎更紧地搂住她,而巫十娘似乎很不自在地往外面挣脱着。 “你就做梦吧,‘田螺姑娘’给你做饭。”巫十娘嗔怪地说。 “你就是‘田螺姑娘’,呵呵,别怕,这里没人,十娘,我、十娘、田螺姑娘……”百三郎喘着粗气,已经说不出话来。 茅棚屋外面的鸭群嘎嘎嘎地叫得热烈。 二 自从巫十娘到来之后,百三郎养的母鸭每天都生双蛋,两粒形状大小都一样的鸭蛋,分明就是孪生的宝贝,惹人喜爱。百三郎和巫十娘从地上捡起还带着热气的蛋,心里更是热乎乎的。 “十娘,什么时候你也生这样的‘双蛋’就好了。”百三郎说。 巫十娘瞥了百三郎一眼,那火辣辣的眼光刺得她不由勾下头,没敢接上他的话。 “神奇了,都生双蛋,我想是田螺吃多了。”百三郎兴奋地说,“你看这田寮坑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田螺,我们的鸭子吃得饱,又生双蛋,这样攒几年,我们也可以建一只楼了。” 鸭蛋很快攒满了两箩筐,明天初七正是芦溪圩日,百三郎准备独自去赶圩,巫十娘留在家里照看鸭群。从田寮坑到芦溪圩有二十多里地,对于百三郎的脚板来说是不在话下的,他担心的是巫十娘独自在家。 “十娘,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吧?”百三郎说。 “没事。”巫十娘说。 “真的没事吗?” “那你把我捎上去赶圩?” 是呀,百三郎想,要是巫十娘是“田螺姑娘”就好了,变回一只田螺,我捎上她去赶圩,可她还只是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新妇,只能独自留下照料家里。 天刚蒙蒙亮,百三郎挑着鸭蛋就要上路,巫十娘把饭包挂在他的扁担上,目光也挂在了他的身上。 “十娘,我卖完鸭蛋就赶回来,运气好,天黑时就可以到家,你要是碰到什么难事,可以喊下坂寮的刘大郎帮忙。”百三郎说。 “我没事,你不用赶路,天黑就找个客栈住下。”巫十娘说。 “不,我怎么也要赶回来,天再黑也回来。”百三郎说。 “好吧,路上小心点。”巫十娘说。 “你也小心点。”百三郎说着,弯腰挑起箩筐,出了茅棚屋,沿着那条蟒蛇一样蜿蜒的小路,往山下走去,他身上披着晨光,一直闪烁不停。 巫十娘走到屋门口的空地上,百三郎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被山口吞没了。日头跃出了山顶,面前的日光越铺越长。这是山坳上的一块平地,头上山峰耸峙,脚下山势绵延,这块陌生的土地,她才来几天,还没有好好端详过一遍。这时她转着身子转了一圈,松、杉、樟、竹、水田、旱地、沟壑、流水、灌木、岩石,这些都是非常熟悉的物件,和奥杳是完全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山川形势,这里不算开阔,甚至显得有点局促,她妇人家不懂得风水,但是仰望是山峦,俯瞰是层层叠叠的田地,丈夫选择这里肯定有他的想法,最主要的是这里田螺繁多,母鸭吃了生双蛋,谁不说是难得一见的旺地呢。 鸭群叫唤着涌出鸭寮,那只“公王背”在巫十娘脚边讨好地转了一圈。巫十娘没有拿上那根竹鞭,只是提起一只小水桶,她往田地里一走,鸭群就在后面跟上来了。一群欢叫的鸭子,她感觉就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它们的叫声在这山坳里显得热闹非凡,这块多年沉寂的土地冥冥之中就是等待着百三郎和巫十娘的到来。巫十娘想,现在有鸭子,很快这里会有孩子,还会有土楼,四角楼或圆寨,就像奥杳一样人丁兴旺。 走到了水沟边,巫十娘回头告诉后面的鸭子们说:“你们好好吃,要吃饱一点,继续生双蛋。” “公王背”嘎地表态了一声,鸭群在水沟边散开了。那些细小的田螺被鸭子们送进嘴里,大的田螺则被巫十娘捡到水桶里,她准备明天炒一盘田螺,做一碗田螺丝瓜汤。弯着腰的巫十娘直起身板时,已捡了小半桶的田螺,日头明晃晃从山上射下来,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估摸百三郎应该到了芦溪圩,那两箩筐的鸭蛋应该很好卖吧,圩市应该很热闹吧,不会有人欺负他吧……她的心就这么牵挂着他,就像她还在奥杳家里一样天天牵挂他在田寮坑怎么样了,每天吃得饱吗?干活累不累? 一阵山风徐徐吹来,掠过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吹到了巫十娘身上,把她的裙裾也吹得哗哗响,她又一次环视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只有她和一百多只鸭子,要是能多一些人该多好啊,男人们上山砍柴下田耕作,女人们在土楼里做饭做女红,孩子们在学堂里读经书,一座土楼不够住了,再建一座土楼,人丁越来越兴旺……她仿佛看到自己坐在楼门槛上晒太阳,满脸苍老,那时,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祖母。想到这里,巫十娘不由笑了,轻轻吟唱起娘家古竹的歌谣《十月怀胎》: 正月怀胎似露水, 桃李花开正逢春, 恰似水中浮根草, 未知生根不生根…… 这歌谣本是母亲病逝时子女在灵前所唱的,早几年巫十娘母亲过世,她也唱过,那时满心是伤悲和凄惨,现在她换了个调子来唱,感觉心里孕育着期望。 吃过午饭,巫十娘屋里屋外收拾了一番。此时日头正毒,田地里也干不了什么活,她准备把百三郎已经破好的竹筒和竹片做成几只竹椅和竹凳,拿来一把竹刀,感觉有点钝了,便走到屋外寻找磨刀石。前面不远的坡地上有五颗大岩石,每一颗都差不多有一间房屋那么大,她走到巨石下,在地上找了找,发现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弯腰拾起,正要迈步返回,听到大岩石后面有人说话,是二三个男人的声音。一个说:“走了一晚上一上午,快把我累惨了。我脚都拐了,这什么鬼地方?田寮坑?”另一个说:“看到没?那边有人家,我看牲畜养了不少,是鸭子。”又一个声音像鸭公嗓一样,说:“大家歇会儿,等下动手要快,那些鸭子够我们山寨吃半个月,没想到这里还能养出这么大的鸭子。”前面那个尖嗓子叫道:“哈哈,我要天天吃鸭腿!”巫十娘猛地一惊,这几个人是山贼呀!她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回完了,她一个妇人家哪里对付得了几个山贼?她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轻手轻脚走回茅棚屋,把柴门掩上,插上门闩,整个人靠在门背后,感觉全身软绵绵一团,这屋子不是奥杳的四角楼,有坚固的土墙,还有厚厚的包着铁皮的杉木门,这里虽然有门,但经不起几个男人的攻打,他们几下就能踹开……巫十娘不敢往下想了,脑子里像塞了一把草,一片乱糟糟。 这时,那岩石后面传来一阵响动,巫十娘心跳加速了,他们过来了,那几个山贼,她作姑娘时在娘家和嫁到奥杳黄家后都看过山贼,他们长得和平常人没两样,只是他们攻不进土楼,在楼门前跳脚怒骂的样子显得很狰狞,那时土楼里的男人都在,而且土楼那么坚固,男人们持着鸟铳和棍棒严阵以待,她压根就不害怕,甚至有点惊喜地打开三楼卧室的窗门,像看戏一样从上往下看。然而现在没有土楼,并且只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她的心一阵阵抽紧,她想跑,跑到下坂去求助,可是能跑得过他们吗?还有那些鸭子怎么办?她按住胸口,把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时她想只有冷静冷静再冷静,用计策来对付他们,才能保全自己和鸭子。她的眼光在房屋里扫过一遍,停留在桌上的瓦罐上,那里面是今天早上烧的草仔水,那是几种野草泡水烧成的,有利尿、防暑的功效,这也是作姑娘时母亲教她的,母亲还告诉她,在草仔水里添加一把草木灰,可以让人腹痛、狂泻。她没一丝犹豫,跑到灶洞前,往里面抓了一把灰,脸上抹了一下,剩下的全洒到瓦罐里。 虽然心里没有一个完整的计策,但是巫十娘冷静了下来,她就觉得有了几分胜算。她走到门后,把柴门敞开,然后提着那只小水桶坐在竹凳上,桶里的田螺蠕动着,争先恐后往上面爬,那只被百三郎和她称作“田螺姑娘”的大田螺张开着厣片,像是睁开眼睛看着她,奇怪,昨天一整天没看见它在水桶里,以为它跑掉了,现在它又出现在水桶里,它身材浑圆,至少比其它田螺大两倍,那一张一合的厣片好像在说话一样,巫十娘突然感觉听明白了它的声音,身体里像是被注入一种神秘的力量,她觉得她应该可以对付那几个山贼了。 那几个山贼从岩石后面转出来了,踢踢哒哒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巫十娘斜眼瞥了一下,看到三个男子,其中一个拐着脚,他们一个腰间扎着竹刀,一个手持竹扁担,那个拐脚的手上提着麻袋子。她起身走到门边,大声地招呼道:“三位大哥,路过是吗?快进来喝口水!” 三个山贼冷不防听到这么清亮、热情的声音,抬头一看,有个女子倚在门边向他们招手,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为首的大鼻子用鸭公嗓说道:“是呀,我们是过路的,要去往古竹。” 巫十娘心里笑了一下,你们也真会编,古竹正是我娘家。她向前走了两步,说:“来来来,进来喝口水,歇一阵子脚。” 大鼻子说:“妹子真客气。” 巫十娘说:“要叫我嫂子,你大哥在那边地里干活呢,大家快进来歇歇脚吧。” 那个拐脚的歪着身子站住,一手叉着腰对大鼻子说:“老大,歇歇呀,我今天真倒霉……” 巫十娘发现这三个山贼眼色不对,他们之间相互看了看,那个为首的大鼻子点点头,就抬起脚走进茅棚屋。 “好罕啊,你们是贵客。”巫十娘说着,搬来了三张竹椅,让他们坐下。 大鼻子问:“嫂子,这村子叫什么呀?” 巫十娘心想,哼,明知故问。她回答道:“这里叫作田螺坑。田螺坑,有听说过没有?” “田、田螺坑?”三个山贼似乎都愣了一下。 巫十娘说:“是呀,你们没注意到,这里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田螺嘛,田螺满满是,所以叫作田螺坑嘛。” “田螺坑。”大鼻子将信将疑地点着头。 巫十娘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出三只碗,然后抱起瓦罐,巡回倒了三碗草仔水,说:“这草仔水清热降火的,三位大哥,先喝一碗,解解渴。”她先端了一碗给大鼻子。大鼻子仰起头就大口喝了起来,他看来是渴坏了,又急又猛,嘴角漏下了一行水,另外两个山贼也咕咙咕咙喝了个精光。 “要不要再来一碗?再来一碗吧,这水挺好喝的。”巫十娘说。 大鼻子抹了下嘴,摆着手说:“我不喝了。”他的眼光突然停在那水桶柄上,“咦,这么大的田螺?”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田螺姑娘”爬到了水桶的柄上,蠕动着身子,像是在伸懒腰一样。 “你们知道吗?这就是‘田螺姑娘’。”巫十娘说。 “‘田螺姑娘’,会变成姑娘的田螺呀?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呵呵呵……”那个拐脚的笑歪了嘴。 “是呀,‘田螺姑娘’的故事,你们想听吗?”巫十娘说。 “想听想听,你说来我们听听。”大鼻子说。 “我们这里到处是田螺,田地里、沟渠边,只要有水潮湿的地方就有田螺,一只田螺可以生99只小田螺,小田螺长成大田螺,又生99只小田螺,子子孙孙,所以我们这里到处是田螺,有一只田螺特别大,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修行,就变成了精,可以随时化身为人,有一天,有一个干活的后生仔从田沟里把它捡回家……”巫十娘用低缓的声调说着,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看到大鼻子一手按住肚子,脸上露出一种难受的表情,心想那草仔水起作用了。 “捡回家怎么样?”那个细眯眼的山贼急切地问。 “捡回家之后,后生仔就打了一桶清水,把田螺养在水桶里,这个后生仔呢,家里很穷,还没有成家,第二天一早他醒来之后,发现在灶台上有了做好的饭菜,他觉得非常奇怪,就把饭吃了去干活,中午时分回到家里,发现灶台上又有了刚刚做好的饭菜,香喷喷的,他惊喜万分,知道一定有个神仙在帮他,可是哪一个神仙呢?……”巫十娘说。 大鼻子突然双手按住肚子,起身就往外面跑。 “后生仔在房前屋后搜索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神仙的踪迹,下午他继续下地去干活,快到做晚饭时分,他偷偷跑了回来……”巫十娘不慌不忙地往下说,“这个后生仔呢,他就躲在门缝往里面看,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缕青烟从水桶里飘出来,那只田螺爬到水桶上面,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细眯眼突然叫了一声,一手按住肚子就要往外面跑,身子却像冻僵一样跑不开,只能夹紧双腿,一步一步往外面移动。 “真的变成了姑娘呀?这、这、这……”那拐脚的瞪大了眼睛。 巫十娘看了他一眼,说:“是呀,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到灶台前开始做饭,那后生仔激动地推开门……” 那拐脚的眼睛一下直了,整个人却是从竹凳上滑落下来。 “这个田螺变成的姑娘只好如实告诉后生仔,她就是田螺姑娘,她喜欢这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愿意嫁给他,两个人就结婚成了夫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巫十娘说。 拐脚的躺在地上打滚,说:“我肚子怎么痛得厉害?莫非你是‘田螺姑娘’变的来害我们……” 巫十娘笑了两声,起身走到门外,看到那个大鼻子扶着一棵树干正在干呕,而那个细眯眼在地上打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你、你是不是在水里下了药?”大鼻子抬起手指着巫十娘问。 “没有下药,那草仔水是清凉解暑的,我只不过在里面加了把草木灰……” “草木灰也这么够劲?” “那是因为你们心术不正,心里的坏虫被钓了起来。” “你!”大鼻子扭歪了脸,想冲上来,但脚底无力,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告诉你们,你们三个男子也是斗不过我的,因为我就是‘田螺姑娘’,哈哈哈。”巫十娘发出一阵脆亮的笑声,鸭寮里的鸭群也回应地叫起来,嘎嘎嘎,嘎嘎嘎,满山回荡着,像是众多兵马合围而来激起的骚动。 “老大,我们都中了‘田螺姑娘’的计……”细眯眼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对大鼻子说。 “‘田螺姑娘’,你、你跑不了……”大鼻子爬起来,两只手紧紧按在腹部上,颠着脚步走了几步,又被一块土坎绊倒。 巫十娘不敢久留,起身就往山下小跑而去。她知道这三个山贼喝的草仔水起效了,腹痛加上拉稀,会让他们全身发软,根本就没有力气来追她,但她还是不停步地小跑,尽管山路有些坎坷,好在她从小是在山间长大的,身子晃而不歪,反而让她感受到一种惊险的趣味。 巫十娘跑到山下下坂村的土楼里,把情况告诉给百三郎的朋友刘大郎,他立即召集了几个后生,带着棍棒绳子往田寮坑跑来。那三个山贼拉稀拉得脸色都绿了,躺在地上束手就擒。刘大郎认出这就是去年到村里抢耕牛的山贼,上前踢了大鼻子一脚,让人把他们全都绑成粽子模样。 话说百三郎从芦溪圩赶圩回来,天还没黑,因为他挑去的鸭蛋个大结实,很快就卖完了,他回到田寮坑看到地上绑着三个山贼,刘大郎等一干人都在,知道这个白天里田寮坑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巫十娘呢?他的眼光迫切地找寻着。有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一个大致经过,这时巫十娘提着刚烧好的一桶水过来,招呼大家喝水,说:“这不是那种草仔水,乡亲们放心。”大家都笑了,有人说:“你也给我们讲讲‘田螺姑娘’的故事吧。” 百三郎看到巫十娘一脸带笑,落落大方地招呼乡邻,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骄傲和自豪,她一个弱女子,只身面对三个山贼,临危不惧,巧计降服,若不是众人在场,他真想上前拥抱她一把。 “各位乡亲,晚上请大家吃饭,我给大家做鸭汤,炒田螺吧。”巫十娘说。 刘大郎笑笑说:“这个不用,百三郎赶圩回来也饿了,你们吃就好了。这三个山贼,我们押到下坂先关起来,明天带去见官。” 3 因为田寮坑的田螺实在太多了,母鸭吃了都生双蛋,又因巫十娘在山贼面前说“田螺姑娘”的故事,让草仔水在他们入迷之际不知不觉地发作,然后全擒山贼,令四里八乡的人啧啧称赞,田寮坑慢慢就被叫作了田螺坑。几年后,百三郎靠卖鸭子和鸭蛋发了家,依老家奥杳四角楼的形状建成了一座土楼,叫作和昌楼。 百三郎本姓黄,经过几代人的繁衍,田螺坑变成了一个热闹的村子,后来又陆续建起了其它的土楼,和昌楼也经重建,由方楼变成圆楼。田螺坑一共有了五座土楼:和昌楼、步云楼、振昌楼、瑞云楼、文昌楼。其中步云楼是方楼,文昌楼是椭圆形的圆楼,像鸭蛋一样。从山上往下俯瞰,四座圆楼簇拥着一座方楼,犹如一朵梅花怒放。走到山下仰视田螺坑,五座土楼高低错落,横空出世般巍峨耸立。数百年时间过去,田螺坑的五座土楼成为旅游景区,更于2008年7月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这绝对是当年百三郎和巫十娘开基田寮坑时想不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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