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记忆

童年，父亲就告诉我，我们是福建陆路提督、台湾总兵甘国宝的直系后代，他曾经居住在文儒坊，可是由于大火，将供在厅堂的老祖宗甘国宝的遗物焚烧殆尽。我们这一支在修葺后仍旧居住在那儿。而我儿时大多时候却是居住在塔巷外婆家。那对开的大门洞，那火红的大灯笼，那三进的房子，那四方的天井，那雕花的厢房小门，那供着祖宗牌位的佛龛……无不是我儿时嬉戏玩耍的好去处，那天空中似乎还放飞着笑声。

“三坊七巷”形成于唐王审知罗城，罗城南面以安泰河为界，政治中心与贵族居城北，平民居住区及商业区居城南，同时强调中轴对称，城南中轴两边，分段围墙，这些居民成为坊、巷之始，也就形成了今日的三坊七巷。沿着三坊七巷中轴线，南后街向东西铺展开的“非”字型古老街巷，在灯影的映衬下，有恍惚、梦里繁华之感。修葺一新的南后街仍尽力地保持着历史的风貌，古民居那本色原木经人工烟熏火燎之后,显得毫不张扬，临街的店铺也透着家常的气息。深褐色的木窗棂甚少华丽的雕饰。但如果你回眸历史，你的眼前会飘过一个个俊逸的身影，你的耳畔会回荡着一声声风雅的谈笑。这时你便会觉得：这古朴的窗棂，有浓浓的墨香、诗意，有淡淡的空灵、隽秀，又有一些无法触摸的凝重。宛如一帧珍藏许久的艺术珍品，你只有细细的回味，才能品出个中滋味：温和醇厚，毫不张扬。

沿着宽达十几米的石板路，我在南后街徜徉。在时空的交错中，我陷进了遥远的情境里。从这房前走过么？我拾到了自己的脚印，却找不到你的踪迹。你在哪扇门的后面？繁华还没真正逝去，凉意却已经渗入了骨髓。掩上的，总是寂寞的门。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它们将会消失不见。此时，我只知道，它凝固了，包括瞬间。每天必经的这条巷子，我曾经以为会是梦中的对面。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这是不是幸福？我停留在这里，驻足不前。想着逝去的时间，你可是能扶着我一起蹒跚？在推开破旧的门，能否再见我倒在路面上水花的飞溅，转眼间，又渗入黄沙？我在人家的屋檐下暂时栖息，我只能这样停停走走。走过去，停留，也只是瞬间。就是这样的一条路呵，青石板的路。我没有告诉你，我曾经以为能一路走到永远。我走着，没有清脆的足音，而你，也是无声无息。就这样，渐行渐远. 在这斑驳的古老中、凝固。我多想变成廊檐下的一串风铃，永远地挂在上面：记忆那破损的美丽，回味那时光的容颜。那曾经的繁华，那无数的故事……

紧挨着衣锦坊的黄璞故居，曾是我儿时与小伙伴嬉戏之处，不过当时小，从没有好好地去观赏它，而今细看，这黄氏故居真实别有一番风味。它是左右对称、前后推进的格局，显出一种别样的整齐谨严，处处透着无声的端庄，庄重而不失精巧。一进一进的房子像串葫芦似的，每一进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连接，而每一进的大厅，厢房，耳房、书房，起居室、天井，回廊，各有各的情致，又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故居的每一进都是以大厅为中轴，井然有序地左右铺开，层层推进，哪一处都不得有半点含糊。缓缓地移动脚步，往昔的繁华也恍若在眼前晃过。端庄威仪的大厅曾经有过多少回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雅聚呢？玲珑秀气的小客厅还有雍容高贵的女主人轻启朱唇、吟诗品曲、轻歌曼舞的遗香吗？而典雅秀气的绣楼是否有养在深闺里的的千金小姐回眸一笑的粲然生辉呢？曾经的繁华，终敌不过岁月的风霜，金鼎玉食的诗礼之家也在岁月里黯然失色。

我在杨桥路与南后街交界处有大作家“冰心”的故居徜徉了许久。冰心老人在她的散文名篇《我的故乡》中，留下了对故居情真意切的描述：“我记得在我11岁那年(1911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是非常地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学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6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就成了我的乐园……”。女作家冰心对故居的留恋溢于字里行间。如果三坊七巷没有魅力的话，她怎么会对这里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呢？在那“风光月霁襟怀”之间，在那“红紫青蓝白绿黄城”之里，无不洋溢着她对自己居所的热爱与赞美、眷恋与回忆。

如今修葺一新的三坊七巷，仍旧演绎着市井的朴素温和。你随意拐进哪一条巷道，脚踩的都是方方正正的石板，举手触摸的都是洁白无瑕的高墙，抬眼望处都是窄窄长长的天空。“浮生如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其实，谁不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呢？匆匆的人间过客，来得太迟，无缘目睹三坊七巷往昔的风华。岁月褪去了它曾经的油彩光亮，但又赋予它任何华丽的装饰也无法比拟的风韵。那是从这三坊七巷中飘出来的阵阵墨香，那是从它的肺腑里渗出来的浑厚气息。含蓄内敛，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雍容典雅。

“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号称明清古建筑博物馆的人杰地灵的三坊七巷，出将入相的所在，曾经滋养了多少将相之才，曾经汇聚了多少时代风云？无须太多的史料，单从坊名、巷名，就可窥视它曾经的风姿和荣耀。历代众多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诗人从这里走向辉煌，多少翻云覆雨的故事，多少风雅迷人的传说，都付与春风一笑中。“似曾相识燕归来，无可奈何花落去，小园香径独徘徊。”徜徉其中的物是人非之慨叹，想来古今无异。

三坊七巷，这个伫立在城市中心的古建筑群，这个回响着福州人世代梦想的地方，这个连接着这座城市的过去与将来，连接着那些纯真的回忆与憧憬的地方，似一条长长的时光长廊，我沉醉着，回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