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天平
朱熹和袁枢是好友,同为闽北山水所滋养。早在淳熙四年(1177年)九月,袁枢就和友人一起造访朱熹,共游武夷山,泛舟九曲,有诗酬唱。淳熙十五年(1188年),朱熹入都奏事,于任京官的袁枢短暂相见后,朱熹就南归了。
袁枢等人在京中因为荐举理学名士和清望名流,被陈贾等人弹劾,于淳熙十六年(1189年)被罢归。这年三月,他和朱熹相会在建阳大湖,有诗词酬唱,朱熹依照袁枢题词的韵酬答了这首词——
《水调歌头·次袁机仲韵》:长记与君别,丹凤九重城。归来故里愁思,怅望渺难平。今夕不知何夕,得共寒潭烟艇,一笑俯空明。有酒径须醉,无事莫关情。 寻梅去,疏竹外,一枝横。与君吟弄风月,端不负平生。何处车尘不到,有个江天如许,争肯换浮名?只恐买山隐,却要炼丹成。
这首词词风明畅疏旷,开篇回忆上年在杭州与袁枢分别,想不到这么快我俩都回到了故乡闽北。仕途不顺,壮志难酬,你我怎能不为国事惆怅忧虑呢?眼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时光呢?《诗经·唐风·绸缪》说,“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晚我和你知交相见,一起泛舟山水,痛饮长醉,一吐块垒吧!“无事莫关情”,写出了作为理学家的朱熹的真性情。
词的下片以寻梅、赏竹、听笛起兴,说我们吟弄风月就不虚此生了!朱熹对武夷山水情有独钟,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1184年,他修成武夷精舍后,就和游人泛舟九曲,有著名的《九曲棹歌》,其一写道:“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其十写道:“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陶醉在如此清净的人间仙境中,还需要去谋取虚浮的名位吗?
最后一句“只恐买山隐,却要炼丹成”,针对袁枢喜好仙道之术而言。袁枢曾有诗《寄朱晦翁山中丹砂》云:“丹砂九转世莫传,羽衣婀娜飞朝天。凄然风露洗尘世,星斗一天随转旋……”从中可以看出袁枢对炼丹术情有独钟。
朱熹在词的末句对仕途遭到打击的袁枢表示了劝勉,希望袁枢即便退隐流连于山水间,也不要过于沉溺在仙道炼丹术中。可见作为理学家,朱熹情感的天平还是向儒家倾斜的。
平常心是道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日》
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出山道中口占》
这三首诗很能代表宋诗追求“理趣”的特点。朱熹用明快流畅的语言呈现平常清新的自然景色,在对自然景象的切身体验中感悟“象外之意”、“象”中之“理”。
他看到半亩大的方形池塘中,水波像一面镜子似的展开,天空的光彩和浮云倒映在水波中,似乎和眼前的池塘一起荡漾着。要问那方塘里的水怎么会这么清澈呢?因为永不枯竭的活水是它的源头啊!
春天来了,泗水之滨,风和日丽,光景清新。泗水在山东,朱熹终其一生都没有到过山东,那时华北由金人统治。诗人用“寻芳泗水滨”,既泛指自己流连于春水之畔,又隐喻自己思慕孔孟之道并浸染其中,经过不懈的探寻,新知如春意盎然,春风化雨。要想轻而易举地知道春风长得啥模样,只要看万紫千红绽开的花儿就好了。诗人用有形明艳的春水春花烘托化育万物的无形春风,足见诗人匠心独运。
诗人看到春风吹绿了山川原野,花红翠新,无论晴雨,春光都如此迷人。这样的良辰美景忍心辜负吗?还没日没夜埋首故纸堆吗?不如抛下书本,到野外去痛痛快快地踏春吧!
“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这句典出佛门。传说晚唐福州大中寺的神赞法师,外出云游,得到百丈怀海的指点后开悟,又回到大中寺。他见寺中的老和尚一天到晚诵读佛经,一只蜜蜂在老和尚的诵经室里想飞出去,扑扑地在纸窗上乱撞,怎么也找不到飞出去的口,神赞借题发挥,说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广阔,却不肯出来,偏要钻别人的故纸!”说完,念了一首偈子:“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朱熹显然化用了他熟悉的这一禅宗典故。这些诗句,是朱熹性灵活泼、不拘泥于故纸堆、寻求在生活实践中推陈出新的生动写照。真正的理学家拥有和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真性情,日常生活才是“理”的“源头活水”,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格物穷理”,此“理”才不乖离清明健全的人性。
所谓“平常心是道”,以佛释儒的朱熹深谙此“道”此“理”。 (作者为福建省委党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