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叫“伢仔”。他常年在日头下干活,皮肤却晒不黑,白得如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眼珠子倒似乎吸了光,黑中带亮。他的身材高挑又壮实,身上无一丝赘肉,国字脸上的板寸头,衬得他越发精明利落,像个城里的干部。 伢仔只是在农活之余才做竹篾活的。虽此,方圆十几个村子的人仍非常佩服他手上的竹篾活,尤其是家庭主妇们。因为很多竹篾器具是家庭主妇所使用的:竹篮、鸡笼、鸭笼、火笼、酒抽、捞饭的竹抄、簸箕、锅刷、烤罩子、蒸架等等。 这些竹篾家什虽不值几个钱,但缺了却不行,男人一般管干力气活,不管这些琐事务。家里一旦没这些家什用,家庭主妇们往往急得直跺脚。可以想象一下:鸡笼、鸭笼破漏了,鸡鸭关不住,满地飞蹿,家里会乱成什么个样子。这些竹篾家什如果不找伢仔做,就要等到圩日时在镇上买,那就不仅时间受限,路上耗时,且价格贼贵。 伢仔既能急她们之所急,需她们之所需,也不在乎价格,给两块钱可以,给五毛钱也行;赊账?没事;不给钱拿去直接用?仍然没问题。她们怎么不高兴啊! 伢仔做竹篾活的工具只是一把农家普通的砍柴刀,他家屋后紧贴着山,山上他种下了一片毛竹。家庭主妇找上门后,他就拎起柴刀,跑上竹林,迈步巡一巡,睃到适合的竹子,抡起柴刀,哒哒哒几声,竹子哗地倒下。 他并不急着去管倒地的竹子,而是站在新鲜的竹桩前,举起柴刀,刀的尖角朝着竹节使劲地敲去,竹节啪地应声而漏出一个孔。这个孔可大有学问,毛竹虽然砍了,但根还在,雨水及其他日月精华可以顺着这个孔滋养竹根,竹根再养出白白胖胖的竹笋。这个窍门,村里好像只有他知道。 他家屋后山有点陡,伢仔把毛竹头抬起来,用力朝前一掼,毛竹丝溜地滑到屋后小空地上。哒哒哒声时紧时疏,时高时低。须臾,竹身子、竹尾巴、竹枝条各落一处。竹身子为精华部分,做上述大部分竹篾器;竹尾巴、竹枝条主要做锅刷和扫帚等。 还是那把柴刀,伢仔把它对着毛竹尾端口中间精准而猛地磕下去,啪地一声,刀身吃进去后,把竹子斜靠在膝上,毛竹头扎着地,受着力。他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背,有力往毛竹头拉,边拉边碎步移动,一串噼里啪啦之声清脆悦耳,快到头时,随着啪地最后一声巨响,毛竹一分为二。然后再逐一分成条,条再分成片,片中又分成篾青篾白,分类堆放,需时便取。 做竹篾器时,伢仔并不神秘,不怕人家偷艺,当着众人的面开工。他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小木凳上,竹篾在他手中如毛线那般柔顺,乖巧地游走,一会儿纵,一会儿横,青和白不断相互交错,上下左右翻来飞去。没两下,一件竹篾家什就做成了。人家朝他竖起大拇指夸赞,他只嘿嘿一笑,两眼眯眯地看着人家乐颠颠地跑去。 伢仔没上过一天学,也没拜过师,一手竹篾活怎么这么绝?他说不出。其实是伢仔对竹篾器特别的亲,初见它们的时候,就拿在手上反复琢磨,弄清结构后,一得空就用稻草或芦秆试着编,因此就牢牢地掌握了这门技艺。 竹篾技艺给伢仔带来了快乐,也带来荣誉。 伢仔70岁那年的深秋,和小辈们高高兴兴地过了生日。可过了没几天,却安安静静地去世了。出殡那天,不少家庭主妇前来为他送葬,村子送葬的风俗是男人低头默默无语,女的边哭泣边怨诉。呜呜地哭几声,然后根据死者生前的功德怨诉几句。从村里到火化场的路上,她们一路泣怨着:“伢仔啊,你走了,以后我们找谁做竹篾去咯?”“伢仔啊,好人喽,怎么不活长点哟!” 伢仔无妻无儿女,“伢仔”是他的乳名,他是有大名的。只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人家喊他名字,因为他是位聋哑人。(罗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