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龙应台:写作所达不到的 我在这两年零三个月里,几乎都是在高压到极致的状态里生活,足足七百多天。不过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做出这个决定,就一定不会后悔。尤其是两年下来,我的感觉是,我们扎扎实实地打了两年的地桩,这个大楼的格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种打地桩的工作,是写作所达不到的。 本刊记者/苏洁(发自台北) 文化的推广,就是要打开一个个制度的死结 中国新闻周刊:就任“部长”两年来,第一次动笔,写了《温润,是台湾最珍贵的品质》。如何理解这个“温润”? 龙应台:台湾文化的温润,如果你浸淫得够深,会有体会。如果做一个礼貌指标的话,你会发现台湾的礼貌指标是非常高的,而这种礼貌不是表面的,不是形式化的,而是内在的温润。 如果讲得深一点,以整个华文世界作为参考系,台湾是一个传统和现代衔接得非常好的地方。它没有比较彻底的、长时间的殖民,当然它有50年的“日据时代”。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对于台湾一直是不太管的状态,真正变得比较紧张是1937年之后。所以相对于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台湾的殖民痕迹是少的。也没有经历和传统文化的大割裂。所以,它的传统和现代是有交融的。 举个例子,如果你去台湾的捷运站,地面上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市场,里面有卖菜的、卖香的、卖花的,笼子里是鸡和鸭,一个卖猪肉的妇人,剁一块猪肉还撒一把葱给你,都是最传统的生活方式;从市场坐电梯到地下搭捷运,就完全是一个现代的生活。每个人都在排队,一个有条不紊的现代社会。 它的传统和现代衔接自然,并没有冲突。也因为衔接得好,你能感受到它的温润。温润是一个结果,它的因是传统的温柔敦厚和现代的快捷方便的交融。 中国新闻周刊:此前你也指出,台湾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和急切,追求短线的利益。你非常关注台湾文化中的单一个体,小到民间手工艺人,大到享誉国际的艺术家,你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给台湾人带来什么改变? 龙应台:台湾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和开放的社会了。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民间文化有自己滚动的力量,而人民文化气质的形成,政府的角色并不是最重要的。你会发现,在台湾最活跃的是民间的基金会,各种慈善的组织。比如台湾的慈济,不管是台湾本身还是国际社会,面临突发事件,慈济都会第一时间将财力、人力集中,伸出力所能及的援手。他们对于台湾社会文化的构建和动员能力,是政府工作所无法达到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台湾已经发展到一个“弱势”政府的阶段,民间比政府更活泼,动员力更强。那么作为政府部门官员,我所能做的,可能就是做那些民间自由的、自发的、滚动的力量所做不到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为台湾的社会文化培养一方沃土。这部分很大程度上只有政府公权力才做得到。比如说,我们现在正在处理一个难题:台湾的小剧场很难发展,它们的场地非常难找,没办法像欧洲或者美国,能聚成整条街,去让小剧场生存和演出。台湾有很多规定,比如消防法规或者建筑、都市企划的法规,种种规定导致小剧场建不起来。如果我认为让台湾人有机会浸润到这种艺术氛围里是重要的,那么我就会运用自己手中的能量,把营建、消防部门,以及政府各个部门汇集起来,协商调整。在这个事情做成之前,中间也许卡住了三十个关节,“文化部”就要透过制度和协调,把这一个个死结打开,最终让这些民间小剧场有合理、合法的生存空间。 再比如艺术银行,这也不是民间力量作能达成的。通过一系列法规、预算,让台湾的公共空间里,能够有自己的艺术家的作品出现,让台湾人更多的了解、认识本土艺术家,这些都是我们所要做的工作。 中国新闻周刊:你说艺术银行是你两年来“最骄傲的项目之一”。据说艺术银行的想法刚一出来,是受到了不少质疑的,运作过程也不顺利。对于艺术银行,你的骄傲在哪里,难在哪里? 龙应台:艺术银行这个事情,已经谈了很多年了。最困难的是,如何让这个谈了很多年的事情,最终落实。因为一个理想的实现,需要处理很多实际的细节。可能你看到的是很多成果,台湾艺术家的作品能够在机场、车站等公共空间被看到,走出庄严的艺术殿堂,来到民间。但幕后的工作非常辛苦。 首先甄选的过程,就要做很多取舍,比如对艺术家年龄的限制、对作品选择标准的制定,要做大量的咨询工作。 再比如,艺术银行的运作如何能够持续,买了作品进来,是否出售?如果卖,民间艺术市场就会有反弹——怎么你公家要和我们争市场?如果不卖,那么每年买那么多作品进来,如果有的作品十年没有人租,怎么办?如果买的作品,最终升值了,到底卖不卖?所以买卖之间,要做无数的斟酌、讨论。 其实,艺术银行面临的问题,也很像“文化部”面临的种种问题的缩影,最典型的就是典章制度的建立。讲一个例子,比如一幅画在运送的过程中碰坏了,你是把它丢掉,还是要修补这幅画?如果修补,那么是否会破坏艺术家作品的原貌?买了作品之后,和艺术家的权利义务关系是什么,可不可以因为这部作品十年都没有人租,我就把它销毁,或者捐出去?所以这些都要通过契约来确定。对于我们来说,文化的推广繁衍,与这些繁琐的行政也是休戚相关的。 中国新闻周刊:这两年你对保存传统文化倾注了大量心血,包括对古迹的修复,对传统手艺的传承。但不可否认,对于现代社会、年轻人来说,传统文化越来越远。在你看来,如何让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生存不那么艰难? 龙应台:的确,我们看到现代的年轻人哈日、哈韩,对于外来的新潮文化“马上就要”;或者现代的年轻人更青睐电子阅读,他们交朋友、沟通的方式都已经完全电子化,但传统文化、生活方式的空间仍是有的。以我为例,台湾美术馆的周年庆,我都会亲笔写信祝贺,用毛笔、竖版的传统方式。当然,可能现在这样做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现代人比较习惯发E-mail,用字句不全的方式来表达。 我觉得保存传统文化,就像放风筝。当风筝越飞越高,风越来越大,风筝眼看就要脱线的时候,你的手抓得越紧。所以你会同时看到,台湾现在哪个古迹要被拆的时候,直接去街头抗议的反倒以年轻人为主,他们还是在乎的。而且,现在以流行方式传播传统文化的,也还是有。比如周杰伦的歌,比如林怀民的云门舞集。 在现代家庭里,也会有父母给小孩子读经,让他们更多了解传统宗教文化。所以,在台湾几乎是俯拾可得传统文化的“再生”。 大陆也会有,比如当年于丹讲《论语》,会那么流行。我想这都是因为手里的风筝线快要断掉了,大家才会抓得越紧,那种渴求是一样的。 我这样一个人,到底怎么做是对的 中国新闻周刊:两年前刚任职,你形容自己当时“像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双脚还没有站稳,一个大浪又来了”。如今两年过后,这种感觉有没有改变? 龙应台: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笑),现在有很多改变。 第一年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文化部”是一个来自几个完全不同部门的人,集合在一起。自己都不知道“文化部”要干什么。但社会对你的期待又特别高。所以就变成,一方面别人要看到你马上有成果交出来,另一方面我连员工都还没开始训练。我的员工都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谁,更不要提建立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工作方法。科长不知道他的上司长什么样,你怎么“打仗”?所以,头两年大概是最辛苦的部分。 现在两年结束了,我自己比较安慰的是,团队形成了。彼此间的默契也建立了,观点如何表达、共识如何形成,现在基本上都有了雏形。 中国新闻周刊:是不是有时候也需要让身段更加柔软,去适应官场生态? 龙应台:(笑)我够不够柔软?很难说啦。应该说沟通很重要,面对现在“立法院”的生态,我努力试图变柔软的部分是,我告诉我自己,任何时候如果你对我的政策有质疑,想要了解,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到你面前,向你解释。这是我认为我在变柔软的部分。 但是,如果我认为这个质疑是不合理的,或者你想要通过预算、资源来作交换,我是无法接受的。因为你支持我的预算,是为了台湾社会整体的进步,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资源交换。有很多政治人物,为了所谓的“政通人和”,是这个也愿意做的,我认为这可能是他们比我“柔软”的部分。而这一部分,我比较“不柔软”。 所以,一方面,人们可以赞美我说“龙应台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一方面也可以严厉地批评我“不够柔软”,我承认。 说我不够柔软,我完全接受,因为我常常想要做一些“抵抗”,因为我的公务员的辛苦程度,我是很不忍心的。所以,能够帮他们抵挡的,我都争取去抵挡。所以,这个压力不只是抨击式的压力,还来自于我该怎么带这个团队。 中国新闻周刊:在台湾做官,可能一个必修课就是“挨骂”。两年来,你如何应对质疑、甚至误解? 龙应台:还有被侮辱也在内(笑)。 这些年,我在心理上也做了很大的调整。事实上,这些年台湾社会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在1999年到2003年,在台北市政府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是官员,那时候也有媒体。我这一次会同意进来,再做公务员的时候,一个认知是觉得,我在1999年到2003年的那种辛苦程度,已经经历了,没有什么事情会比那个时候更辛苦了。有什么好怕的?进来以后发现,我那时候的假设是错的。为什么?媒体这一块变了。当然,媒体变了也不见得是因,它有可能是个果,因为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变了。 最大的差别在于,13年前,一样的辛苦,可是媒体有一个健康的正义感。那个正义感,使我一个文化人进到政坛来做公仆,会觉得媒体有一种珍惜和呵护。它有一种包容、期待和鼓励。当你在政治的明枪暗箭中受伤的时候,你会觉得还好有一个力量帮我主持正义,那就是媒体。 但两年前我再回到政坛,发现一切都变了,而且是质变。而且变的原因我都无法理解,那就更深层了。 当然,也还是有正义之声。比如公共电视的董事会选举,有媒体实在看不下去。又一次评选失败后,《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同一天都在挞伐这件事情。所以公正的声音还是在,但整个生态环境变了。 中国新闻周刊: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龙应台:后悔倒是不会啦。只是,有时候我难免会思索,我这样一个人,如果要对台湾、对华人世界有任何贡献的话,这是不是我最好的位置?因为写作是我的本位,到底写作是对的事情,还是现在做的是对的事情。 中国新闻周刊:会怀念以前写作的日子? 龙应台:当然会。因为我在这两年零三个月里,几乎都是在高压到极致的状态里生活,足足七百多天。不过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做的这个决定,就一定不会后悔,尤其是两年这个阶段完成的时候。两年下来,我的感觉是,我们扎扎实实地打了两年的地桩,这个大楼的格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种打地桩的工作,是写作所达不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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