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总高为9.5米的孔子青铜塑像,近日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北广场落成,背对着博物馆主体建筑,正对着东长安街。
或许,这是一个不必引起非议的文化行为。即使中华历史人物中只有一位配得上青铜塑像,文化影响力足与佛陀、苏格拉底、耶稣并列的孔子,亦属不二之选。别说正对长安街,改天我们把孔子像弄到月球上去,国人大概也会訇然叫好。
话说回来,即使在我们的文化先贤中挑一位最不必急于立碑塑像的人物,同样非孔子莫属。理由很简单:孔子塑像还少吗?中国各地有着不胜其数的孔庙文庙(两者大体是一回事),其中任一座都巍然矗立着“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清顺治二年(1645年)给孔子的加封〕双手交叠的蔼然形象。更别提初建于公元前478年、占地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的曲阜孔庙了,其无可替代的历史、文化地位,足以使建在任一地方的孔子塑像,显得意思不大。
然而,由于孔子的独一无二性,一尊乍看之下最乏意趣的塑像,仍可能被人强行赋予意义。我上网找到了这尊孔子塑像的照片,也许与拍摄角度和我的审美观感有关,孔子的面貌虽然和蔼,但也意外地呈现某种呆滞之相。这并不重要(众所周知,生活中的孔子聪明绝伦),重要的是,孔子的体量有一种极尽夸饰之能事的魁伟,雕塑家似乎意在纠正“泰山其颓,哲人其萎”的印象,他选择的人物原型(如果他还有个原型的话),似乎是一名身高1.75米、体重两百公斤的超级壮汉,与孔子传闻中的“长人”形象格格不入。
可见,还原真实的孔子并非创作者的初衷,他只是可着劲地寄托理想、抟塑精神,竭力使那数吨青铜挥发出原子裂变般的文化大义。简而言之,我看到的乃是一个高度概念化的孔子,我从中无法感受孔子博雅风趣、通脱可爱的性格特征,相反,作者试图把一股游离于真实孔子之外的儒教影响力,强行灌注在青铜中,以期达到某种令人憬然生敬、瞿然生畏的风教效果。所谓风教效果,也就是距艺术最远的那种效果。
谈论孔子,与谈论其他文化贤哲有一个本质不同。历来存在着两个孔子,一个是真实的孔子,我们通过其弟子辑录的《论语》,可以想见他的非凡思想和有趣言行;另一个则是被奉为“万世师表”的“大圣先师”,其功用甚至被古人夸张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变态地步。这后一个孔子,不仅牵连着作为诸子学派之一的儒家,更关联着象征古中华最高意识形态的儒教。就前一个孔子而言,不过是约与老庄并列的先秦巨子,其伟大固然不遑多让,却毕竟不具备思想上的垄断性和排他性。而后一个孔子,简直具有某种宗教始祖鸟的超凡能力,其派生的思想、观念,以近乎无所不在的方式统摄了古人,也在相当程度上凝聚并代表了中华古文明本身。
儒学的发展光大对于兴盛古中华文明所起的突出贡献,不应抹煞也无从抹煞,但这不等于儒学会以同样的能量推进当代中华文明。好比说,我们应该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古代思想怀有理解和尊重,但这绝不等于我们还得对它加以借鉴和继承。儒家思想依托于古代国家制度,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随着“社会经济制度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已)无所凭依”。
古之君子日常言动中的儒学,与今之君子载诸笔墨的儒学,不宜等量齐观。我们的古人无从获得对现代人显得尤为要紧的民主、科学、宪政等观念,他们视儒学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先进思想,不仅情有可原,还是顺理成章的。由于时隔势禁,今人对儒学的认识早已无法进入古人情境,有人倘若视时代、制度和观念上的种种巨变于不顾,以一副假天真的模样,继续假定儒学复兴仍然会有助于我们的民族振兴——理由仅仅是:儒学曾经灿烂过我们——不过是销售一种文化“打鸡血”的偏方而已。
儒家学说包含大量优秀思想,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只要稍加挪移,也可完美地用于今天,身为中国人,我们没有理由不对此加以固守和传承。但是,继承儒家思想的先进性是一回事,继续赋予儒学以某种准国教的地位、放任其意识形态化,则是另一回事。衡诸今日人类获得的文明思想,强行抬升某种往昔学说的地位,不啻为观念上的蒙昧和倒退。
中国多一尊孔子像,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前提是,设置者最好别太过张皇其义。孔子是伟大的,也是可爱的,我愿意相信,孔子会以其特具的文化魔力,遥遥地滋养着吾族吾民,但我非常不愿看到,孔子的功用重新得到神化。这不会是孔子的福音,也不可能是吾人的福音。这会是谁的福音呢?我不知道,也不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