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出版的《南方人物周刊》,以“李敖赴台60年”为由头,于台北专访李敖。记者问他身后之事怎么安排,李敖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墓碑上)什么都不写,我死无丧身之地。遗体我会捐给台湾大学医院,千刀万剐。”——最后一句被用作专访的标题,叫《我死后千刀万剐》。那种致命的自负穿越了历史的苍茫,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名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相映成趣。
对一个大思想家来说,74岁的年纪远远算不上日暮途穷,但李敖思想的敏锐度之每况愈下,甚至偶有倒行逆施之举,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访谈当中,被问到关键问题时,李敖往往王顾左右而言他。
譬如问他为什么有双重标准,谈到台湾的政治问题,坚持理想主义,谈到大陆则采取现实主义,李敖矢口否认,其辩解却比当前出口形势还要疲软乏力,什么大陆人口比台湾多一百倍,大陆的黄金等值钱的东西都被蒋介石带到了台湾等——这个时候的李敖俨然变身为太极高手。
整个访谈最精彩的部分,是李敖谈论女人,不乏惊人之语,譬如说模特好看,可是不宜上床,因为“太硌了”。谈女人的李敖,以及自吹自擂、狂妄自大的李敖,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李敖,才能让我们在恍惚之间重新感受《老年人和棒子》、《十三年和十三月》所遗留的历久弥新的阅读快感。这愈发在印证李敖的可悲:他终于老了,哪怕他的身体和欲望能够保证他在58岁生一个儿子、60岁再生一个女儿,可他的精神已经追随不上他所经受的苦难与所企望承载的使命。
这个访谈还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当台湾从专制时代转向民主时代,李敖的半边身子便被挤出历史舞台,他努力挽救自己,却力不从心,这是历史的伟力在作用。李敖说过,康有为与慈禧太后的命运铸造在一起,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人死了,另一人的时代即告断裂。照我看,他与蒋介石也相互捆绑,蒋死了,他的一生则翻过了最快意恩仇的一页,他的青春就已宣布结束。可以说,他是专制时代最无畏的斗士,却是民主时代最普通的小丑。他在1995年为《蒋介石评传》(与汪荣祖合著)作序时发出“我老了”的一声叹息,就暗示他从此进入小丑的表演生涯。
李敖不是不想开辟以他命名的新时代,可我们说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种种努力只是在消耗60岁以前所积累的声望。
他短促如电的从政生涯,往好了说,叫游侠,往坏了说,叫游戏。他所奉行的还是英雄主义的那一套古老把戏,以孑然一身,仗剑横行,对抗国民党与民进党,说白了就是搅局。那本记录了他担任“立法委员”之三年所见所行的《李敖议坛哀思录》,完全可以换一个名字,叫《李敖议坛捣蛋录》——当然,捣蛋是民主政治的本色。一场游戏一场梦,2007年,李敖宣布不再参加台湾的“立法委员”选举,并从此告别政治。梦醒了,他累了,不玩了。
一个人的心力能有多大?纵然你是天才,也从来超不出时代和国度的限制。唯有大唐的繁华盛世才能孕育李白的大才如海,换作在清朝,文字狱肆虐如木马病毒,文人的精神世界普遍压抑、病态,充其量只能生出怨去吹箫、狂来说剑、豪情与怨气共生的龚自珍一类人。李敖的不幸即在于,他生活在了这样一个畸变的时代。尽管享有民国的遗韵,政治专制主义却强烈压迫了他的心胸,小岛之狭决定了他的心气偏安于一隅。待禁锢解除,他却垂垂老矣。他毕生追逐民主,民主的幻象却令他衰竭的心力应接不暇。民主政治不需要英雄,只需要小丑。他只好假戏真唱去迎合潮流。然而,他是失败的卓别林。
李敖是旧时代的终结者,却不是新时代的开创者。他2005年的大陆之行,只能说是一位斗士的天鹅之歌——窃以为这是最高的评语。
有一点值得引起世人注意:在李敖与韩寒之间,隐约存在一条连绵不断的血缘,他们对社会之恶的批判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同时他们的生活却极其舒适安乐。《南方人物周刊》特意指出,李敖所住豪宅价值达5000万元人民币;除了作家身份,韩寒还是著名的赛车手、歌手以及出版人。
这和我们对斗士的传统印象存有何其大的歧异:悲怆、流血、苦行僧、剑拔弩张、牺牲主义。这些词汇可能适用于某一时刻的他们,纵观之下却格格不入。
不妨说,李敖为后人提供了一条新的反抗路径:一个快乐的、世俗化的反抗者,肉身与灵魂同样丰盈,对肉欲与正义的追求同样肆无忌惮,评论女人与评论宪政同样令他乐此不疲。
一面是斗士,一面是小丑,千刀万剐之后,还是那个李敖。(作者系青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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