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你读过莫迪亚诺的哪些作品?他的文学特色是什么? 程小牧:我并没有特别关注莫迪亚诺,但他还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家。早期作品《暗店街》、《星形广场》,都是他的代表作。还有后来的《青春咖啡馆》,也是比较能代表他的风格的。 他是很有个人风格的作家。他的小说意境营造非常到位,有很幽深、诗性的语言。他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向着人的内心深处去挖掘。这些都非常好地表现在他的诗化的句子里面。另一方面,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小说非常有故事性。比如《暗店街》,《星形广场》,讲的主要是德占区的故事。他的小说经常会以私人侦探来贯穿整个故事,看起来像在戏仿侦探小说,但其实它们并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侦探小说,他是在制造一种悬念,以表达对人的身份、记忆的追寻。 虽然我们不愿意多提,但不得不提的还是他的犹太人身份。他父亲是犹太人,母亲不是。但他父亲不是一个特别虔诚的、特别重视犹太宗教、重视保存犹太传统的犹太人,而是一个反叛者。他父亲之前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比如在战争期间发大财等等。莫迪亚诺后来跟他父亲的关系很糟糕。他成名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母后来也分开了。所以我觉得童年经历对他的影响特别大。他父母的确在战争期间发了财,但很小他和他哥哥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他是从小在一个没有家庭的环境里长大的。后来他父母又离婚,导致他的青春期非常动荡。我觉得他跟父亲的关系对他写作影响非常的大。 另外他最亲密的人是他的弟弟,他从小在寄宿学校就跟他弟弟在一起。但他弟弟在十岁的时候去世了。这种童年的经历与他内心深处的动荡不安、迷惘、失落还是很有关系的。作为一个作家,他的经历非常有趣、独特。 南都:据说他十岁时就开始写诗,他是怎么走上正式的文学道路的? 程小牧:他走上文学道路其实也有偶然性。他很小就认识了雷蒙·格诺,雷蒙·格诺是二十世纪的一个大作家。雷蒙·格诺是他妈妈的朋友,一直很关心他,因为他很可怜,是个没人管的孩子,爸爸妈妈之前发财的时候也很挥霍,后来分开以后,家庭破碎,他妈妈很落魄,又另外结了婚,还经常逼着他去跟父亲借钱。家庭关系极度糟糕,也没有人关心。但是雷蒙·格诺在精神上很关怀这个孩子,给他引导,在文学上也亲自教给他很多东西。正是因为雷蒙·格诺,莫迪亚诺可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参加伽利玛出版社的聚会。所以,他进入文学圈也是人生的一个机遇。 但他也是个特别敏感的人,对文学的感受力很好,各方面的因素加在一起,特别是碰到雷蒙·格诺的提携,所以他在文学上的道路还是比较顺利的。 南都:他在法国是成名很早,一直很畅销吗? 程小牧:莫迪亚诺成名很早,他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发表了《星形广场》,不久又写出了《暗店街》。这两本书出版后很受赞誉,销量也很好。他一直就是一个大家不会忘记、但也不会过多谈论的作家。因为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好像跟媒体接触不多。但他有比较稳定的读者群,对于高校里的文学研究来说,他是一个非常受到重视的作者。 南都:为什么在法国之外他的影响力不是很大?是他的译介不足吗? 程小牧:不能这么说。翻译和介绍非常地偶然,它依赖于两个文化圈的碰撞,这里面有文化的原因,也有历史的原因,甚至也有个人的机缘。很多人是通过个人的喜好被介绍到中国来。我认为莫迪亚诺的重要性和他的译介并不相称。虽然他的代表作(《暗店街》)好像被译过好几次,比如有李玉民老师的译本,有王文融老师的译本,他们都是法语文学界的老翻译家,但是对他的介绍和比较深入的阅读是不多的。 喜欢他的人,可能认为他是法国最好的作家。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能够引起“话题”的作家。所谓的“话题”,比如我们会觉得杜拉斯会引起“话题”,比如我们会觉得“新小说”提出的很多理念能够引起很多话题。莫迪亚诺是一个内向型的写作者,不那么具有话题性。但是他的文学品质还是受到公认的,不应该被忽略。 南都:莫迪亚诺创作很丰富,但其主题相对单一。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程小牧:这是一种创作的方式吧。我不觉得一个作家非要主题很多样才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一辈子只写一本书也可以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普鲁斯特只写了《追忆似水年华》,他依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我并不觉得主题单一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莫迪亚诺作品中弥漫的那种迷失、迷惘的情绪,尤其是刚刚大战之后,人们对身份、对自我的追求,这种东西是非常独特的。其实他自己并没有经历战争,但是他的父亲在他的整个精神构架中非常重要。也许正因为父亲的缺席,所以才在他的生命和写作里不停地成为一个问题。他父亲在二战中的经历,犹太人整个的经历,对他是一种非常深层的精神影响。所以,把这个主题写好了,我觉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南都:法国现在已经有十几个作家获得诺奖。为什么瑞典学院这么偏爱法国作家? 程小牧:首先,我觉得诺奖作为瑞典文学院颁发的奖项,我们把它看得太重了。我甚至觉得,法国人最看重的文学奖并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而是他们自己的龚古尔奖。诺贝尔文学奖在设立之初,欧洲的作家占据最大的比重,当然,现在到了我们这个所谓的全球化的时代以后,上世纪90年代以后,诺奖比较重视别的语系、甚至是跨文化族裔的文学。之前它一直是一个欧美的文学奖,美国小说他们也是很看重的。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不要太把它当回事儿。首先瑞典文学院阅读的应该是翻译成英文的作品。既然法国并不是那么看重诺贝尔文学奖,他们自己的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审是直接阅读法语文学,何必要翻译成英文来让外国人给你颁个文学奖呢? 采写:南都记者黄茜 访谈 莫迪亚诺:我一直在反复做同一个梦 莫迪亚诺最晚近的作品是出版2012年的《夜草》,在《夜草》面世之际,莫迪亚诺接受了法国《费加罗报》记者伊丽莎白·巴希雷的采访。在访谈中,一向沉默寡言的莫迪亚诺谈到了他作为小说家的心境变化以及自己的文学趣味。 下面是其中部分精彩对话。 记者:您现在谈起您的著作还有您的早年生涯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困难了,是吧? 莫迪亚诺:对,是这样。 记者:您怎么解释这一变化呢? 莫迪亚诺:早年间,我是把写作看成一种强迫、强制。那么年轻就投身写作,是痛苦繁难的,它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你必须担起非常沉重的东西,而你根本一筹莫展。最近,我重新翻看了我早期的创作手稿,文本空隙之少,完全没有透气的地方,让我很讶异。这很能说明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就是说……一种窒息感。今天,精神没那么紧绷了。 记者:那您有进步了的感觉吗? 莫迪亚诺:没有。每一次出新书,不满意的感觉依旧鲜明。我一直在反复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不再写作了,梦见自己自由了。唉,可惜我并未自由。我总是在不停清扫同一块地方,感觉永无告终的一天。 记者:您读当代作家的作品吗? 莫迪亚诺:会看一点,尤其是年轻作家的作品,为了了解一下他们欲往何处去。看起来,他们更受外部世界的吸引。想象,如今很少了,不过,也许今后还会再清晰起来的。事情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想到斯各特·菲茨杰拉德那部未完成的小说(《最后一个大亨》)。有许多风格不同的小说都是成功的,凯鲁亚克的,斯坦贝克的,那么,对今天来讲,应该……怎么说呢……应该期待这样的小说。 ●卞易整理 声音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想到。病房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了黎明。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王小波《万寿寺》 有朋友问莫迪亚诺,我说他的作品的中译本(有二十多部)倒是全都读过,最喜欢《暗店街》、《环城大道》、《星形广场》,2 0 0 5年还曾写过一篇评论《“海滩人”的告白》,收《相忘书》,但现在没必要凑热闹多说,只说一句:莫迪亚诺胜过勒克莱齐奥不少。 ———止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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