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恐怕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宣称，文学与思想毫无联系。这种观点无法赢得历史事实的支持。古今中外，文学曾经给众多思想家带来各种灵感，甚至时常充当思想的襁褓。当然，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面在于，文学的价值并不等同思想含量。文学的意义并不是提供一种包裹思想或者“哲学”的形式。古代批评家的心目中，“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毋宁是诗学的歧途；现代批评家径直质问：“难道一首诗中的哲理愈多，这首诗就愈好吗？”因而，可以说，思想是文学内部的一种因素，但并非唯一的因素；文学如何表述思想，亦即文学形式如何处理思想与文学内部诸多因素之间的微妙关系。

文学史表明，文学与思想的联系并不均衡。某些时期，文学对于思想的渴望会突如其来地增加，形形色色的观点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汇聚到作家的笔下。这常常是历史脱胎换骨的时刻，例如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或者20世纪80年代新时期的开启。意识形态的搏斗时常是历史巨变的文化征兆，文学成为各种新型思想首选的突破口。文学擅长通俗地表述各种观点，声势惊人，振聋发聩。这表明了文学的锐利、活跃和富于冲击力。当历史的转折要求一个大规模的思想启蒙时，文学常常充当一个踊跃的先锋。这个角色甚至是哲学所无法代替的。缜密和深思熟虑不允许哲学轻易地驶上快车道，大众与哲学的深奥术语若即若离。风起云涌之际，种种新型的思想来不及系统地总结，完整的哲学沉思仍然有待时日。这时，文学的形象和故事性显示出强大的亲和力，文学的思想表述善于激动人心。文学可能赋予思想某种特殊的能量，因此，文学时常在某些关键时刻赢得了历史的特殊宠幸。

当然，各种文学形式的思想容量并不一致。寓言、哲理小说或者玄言诗、政治抒情诗时常表示了对于思想的特殊嗜好，思想的确是这些作品的灵魂。相对地说，一首绝句或者一曲小令的思想含量肯定要稀薄一些。某些成功的大型作品，例如，多幕戏剧或者长篇小说，常常隐含了复杂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往往无法精炼地概括为一个命题，甚至一个口号；这些思想潜伏在众多人物的命运背后，并且因为复杂的文学形式而闪烁不定。这是文学批评施展身手的时刻，批评家的解读有助于潜伏的思想清晰起来。当然，没有理由把这个过程想象为一个猜谜游戏——仿佛作家借助各种形象制造了一个谜面；批评家的职责即是，谆谆教诲读者如何破译。众多作家的文学写作表明，远在这些思想清晰起来之前，他们已经被各种经验烤灼得坐立不安，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援笔将各种动人的故事写出来。相似的是，批评家的解读亦非陈述某种事先认定的标准答案，解读即是一种探索、领悟和思想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