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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东树:勇猛精进无退转 ——读弘一法师联
2023-04-03 16:23:28 来源:责任编辑:冯韵

勇猛精进无退转

——读弘一法师联撰

文/徐东树 黄小我(发表于《福建艺术》)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被大多数人所爱,比如张国荣,比如梅兰芳,比如李叔同。他们的绝代风华绝代姿,克己爱人近乎完美的人格魅力与艺术上刳肝沥血的努力,柔软而不失坚忍,使他们可以穿越时间架空历史成为难以远去的美丽景象而十分有爱。

李叔同或弘一法师,实在懒得说他在书法、篆刻、绘画、诗词、戏剧、音乐和教育上的种种造诣与成就,单就作为中国第一家话剧团“春柳社”的创办人,他所扮演的《茶花女》一剧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以及《黑奴吁天录》中的女主角艾米丽夫人,柔美又清新,开一时新戏风气之先。为了饰好剧中角色他可以把本来就显单薄的身材饿至楚腰一握,从那时就可以看见他的献身之决心,——不知是怎样的幼年和家庭教养,让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一直以来都有殉道情结,无论是为爱人,为艺术,为国家(“度群生哪堪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直至三十九岁(1918)那年出家果绝的姿态,在杭州虎跑剃除须发彻底割舍俗事,后发愿重振湮没700余年的南山律宗,视己身为祭台,享清苦为快意,此生勇猛无退转。

弘一法师的才子本性使他总要追求极致体验,即使在后期的字,那常常被看作佛家的法书,细读它,并非心如止水的“静”。从他59岁(戊寅,1938年,福建师范大学藏)的手书《华严经》偈句“勇猛光明”一联来看,表面平朴,却处处见匠心、藏玄机。其看似单纯的笔触充满了不经意的小起伏,14个字中有十几个点,无一雷同,三十几个或长或短的横画,也没有一笔重复。“猛精相好”,四个竖画虽同一方向欹侧,还有两个“木”并列,依然让人读出同样圆润朴素之下的姿态多端。其用笔潜藏的曲折流转通过撇、勾和连带微微展露,把本应显现锋芒的地方都化得柔和无比。联句中“猛精勤明相好”六字左右结构并列一处,左右两部件配合处理却是各各不同,“猛”上齐左低,“精”上齐右低,“勤”左高下齐,“明”上齐右低,“相”下齐右低,“好”则左略缩倾侧而成险绝,行楷联中加了三个草字“无、转、以”,妥贴自然毫无违和感,真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结字高手。读弘一法师成熟期的字,常常有一种如水漫过的感觉,至简至朴中藏有千回万转的细微波澜,行于当行,回于当回,貌似无所用心而规矩变化自在其中,其柔软滋润之下有不竭不止的力量在缓缓流淌,是水流般百折不回的不退转之力,随手点染,触物成形,自在从容。

他的安静,细细读来并不只是光洁简净的,而带着天然妩媚的底色,是奔涌的激流经过充分沉淀而成的缓缓深流。有一段时间,在与书友交流中,我坚持认为弘一法师的字并不是安静的,而只是克制的。后来,我在与佛门弟子交流中,才慢慢知道我那时完全不理解弘一法师,却还很自负地认为看得懂。

在入佛初期,印光大法师看了弘一法师的稿体写经给他提了建议:“写经不同写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体写经者,光绝不赞成。”这话对他触动很大,不久之后印祖再次看到弘一法师所书时,即赞肯“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写经”。想来,我曾经认为的“克制”表象,其实是他内心持重精严真实状态的映射。一位修为精湛的法师曾给了我启示:如果一个人努力上山,自然有着明显用力的努力,可如果已上山顶,还需要刻意吗?令我一时去执。而另一位对他素有研究的法师则直接给我开示:弘一大师所为,只是自其天性中来,无论从艺还是出家,都是一种强大内心力量的推动之下自然而然的流露。棒喝之下,我反复再读弘一法师的字,哪怕出家之前的碑体楷书,都能感觉到一种安静而沉默的力量,而晚期的字,更是确确实实不掩不饰的从容冲淡。

弘一法师柔缓回转的简朴之下总是藏不住的那一抹妍色,如日月丽天,已是洗尽尘累的清朗自在,涵容了至刚至柔的境界。他的精勤持重在佛家无限悲悯的宽广浩大中松驰了下来,不断得到滋养与壮大,渐于无喜无怒中自生姿态。他的天性中本来就有温润隐忍的内质,只是出家之后,这种气质在佛侓修持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发展。他为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方正在于精神的境界。近年艺术市场的繁荣使弘一的字价远超万金,也使专业造假有了充分的动力,可是明眼人却能从表面相似的字形中轻易辨识出其中的分野。大道的至简至繁是那些试图模仿弘一的人永远做不到的,更不用说看似散淡迟缓之下暗藏的沛然风骨与庄严气象了。

弘一法师晚年的字对于喜欢做笔迹释读的人恐怕构成了一种挑战。世俗的欲望被他清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自己的肉身也都不在乎。虽然他身体并不强健,甚至算得上体弱多病,但研修佛学却异常勤奋,常掩关并刺血写经,重修心性而不太顾及身器。学生对他的清苦曾有所劝言,他却回话,出家之后他的身体反而比在家还好。法师圆寂较早(1880-1942),但从俗到僧,为家为国为道,都没有一丝懈怠,无论文艺还是修持都抵达了令人仰望的高度,其后半生不倦于写字弘法,才人与佛性的融一,使他在僧俗两界都获得了无比崇高的敬意。其精神上的境界远远超越了沉重的肉身,身体上的虚弱从字里行间已经察觉不出来了,能够看到的只是温厚、清朗与雍容。或许,在弘一法师并不轻松的一生里,他用心制艺,以艺弘法,为我等屌丝俗人找到了在文艺尽头另一条更为宏大的道路,正如《华严经》中所发的那个弘愿: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佛智慧。


徐东树,1973年出生于福建安溪。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艺术史论、书法创作的教学与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理事。主持了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中国博士后基金两项省级艺术学项目研究。

黄小我,福建省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福建艺术》杂志编辑部主任。从事戏剧史论研究、艺术评论。主持两项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参加多项国家级重点项目。已在多种国家核心期刊等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科研成果以百万字计。获田汉戏剧奖评论奖一等奖,福建省第十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多次获得田汉戏剧奖优秀编辑奖。